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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世襄:我爱江华

来源:江华融媒体中心 编辑:刘翥 2025-05-26 19:54:5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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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世襄(1914年5月25日—2009年11月28日),字畅安,男,汉族,原籍福建福州,生于北京。王世襄是我国著名文物专家、学者、文物鉴赏家、收藏家。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。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1938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。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。1947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。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馆研究所、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。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。九三学社成员,第六、七届全国政协委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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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几个月前,我因参加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的湖南音乐采访队,有机会去湘南的江华瑶族自治县旅行。

这个自治县是1955年11月才成立的。现在的江华是原来的水口镇,南距旧江华九十里。旧江华现名沱江镇。我们去时,从湘桂铁路线上的冷水滩下车,坐一天的汽车到道县。由道县到江华一百八十里,那时公路已开始修建,但还不能通车;水路是上水,起码要走半个月,因此只能步行。

在到道县的第二天早晨,我们请了两位搬运员,挑着行李和录音机。踏上征途。

第一天只走六十五里,宿于桥头铺。次日,天还没亮,在微雨中出发,约十时到沱江镇。打过尖,再往南行,走了二十里,公路路基越来越高,把我们带进了山中。直到竹园寨附近,才离开公路,沿着小路走下山谷。

到竹园寨时,一条急流横在前面,是东江将要流出山峡的地方。原来潇江在道县以上称为沱江,沱江在沱江镇以上又分两岔:从西南流来、发源于广西的叫西江;从东南流来、发源于广东的叫东江。

在竹园寨渡过东江,沿着江东岸的窄径前行。江面有几十米宽,水流得特别急。两岸山岭连绵,一般估计只有二三百米高,但陡得厉害,至少有七十度。山上长满了青得发黑的杉林,密密麻麻地,远远望去,好似匍匐在水边的两条大苍龙;而我们则在龙肚子边上行进。走五里后,到了山峡中第一个小镇雾江,由岭际到江面,弥漫着一片湿重的雾气,据当地人说,这里就是天晴日出,雾气也是不会全消的,真是名符其实的雾江了。从雾江起,公路路基又出现,它是在山坡上硬凿出来的,路上满是倒下的树木和石头,增加了我们行路的困难。这天共走七十五里,夜宿花江。

第三天,只剩四十里路,心情轻松得多,大家放慢了脚步,浏览路上风景。东江里的船只,有满载货物却轻如一片叶子的下水船;有六七人背纤、四五人跳在水中抵住船身与急流搏斗的上水船;有由几百根杉木扎成向下溜去的木排。最安闲的要算渔船了,篷上及两舷蹲着黑色的大鱼鹰子,有的缩着头睡觉,有的用嘴梳理翎翅,它们要到夜晚才开始一天的工作。

一路植物茂盛,绝大多数叫不出名字。有一种秋海棠,石壁上一长就是一片,它的花叶比普通人家种的都要细弱些,但花茎瘦长,风姿很幽媚。还有野茶蘼,白色繁花,像一匹轻纱似的搭在三四丈高的树上,爬过树梢,又倒垂下来,低拂水面,江风吹过,香气散满山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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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6年,王世襄先生在燕京大学(图片来源于网络)

到江华了。一眼望去,这个原名水口的山镇,正位于一条小河与东江汇合的三角尖上。临水一排吊脚楼,只有几十家门面,楼房的缺口处,扎着一个木牌坊,下面是用石阶叠成的码头。

码头前面,一艘载着来往乘客的渡船,正向岸边拢来。左右浅滩上泊着十几只木船。上流全是木排,许多人还在用篾条编扎。一座簇新的长桥横跨河上,把两岸的市街衔接在一起。

那天正是江华的“闹子”(即集日),从四乡来的人特别多,石板街的两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筐子、篮子,是瑶族妇女在出售各种农产品。她们身上都穿着一幅用银链从项间挂下、而在腰上束住的粗布围裙。街上的铺子,不管是百货公司、布店、饭铺、面馆,都挤满了人。最忙的是缝纫生产合作社,十几架缝纫机,车得山响,墙上挂满了衣料,地上也堆满了花布。街上还有邮局、土产收购站、新华书店、诊疗所、药房等等。

江华瑶族自治县文化科及文化馆招待我们住在县人民委员会。到后就由文化馆馆长谢琦同志陪同去访问县长赵自现同志。这位五十多岁的县长,是一位瑶胞,头发已有些斑白,但精神却十分饱满。他告诉我们:在解放前,国民党反动派除向瑶胞压榨勒索外,再不接近瑶胞,所以县政府不妨远远设在汉族聚居的旧江华。解放后,在人民政府民族政策的光辉照耀下,瑶胞的事,由瑶胞自己来管。水口是瑶胞所住林区的中心,因此,必须把县人民委员会迁到这里来。当然,水口的其他条件是很不够的,首先是交通太不方便,修筑公路有困难,同时因为山窝里根本没有平地,造屋也不容易。但为了瑶胞的利益,政府尽一切办法解决这些困难。半年多来,这里的人口已由二三百人增加到将近一千人,许多商店由邻县迁来,市面热闹多了。瑶胞生活上的变化,与解放前简直没法比。

当天下午,谢琦同志带我们四人去访问住在屋背冲的瑶胞。屋背冲离县城只十里路,翻过小河对岸的山岭就是。上山的路只有一尺来宽,由于终年被杉树荫蔽着,所以长满了苔藓,从山下望上去,好像没有路似的。山很陡,绕着山腰渐渐向上盘旋,转折特别多。上山的诀窍是只可往前看,往上看,如向山下看,腿会发软的。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往上爬,一脚踏稳才敢抬起另一只脚。谢同志说:在这样的路上,瑶胞们还要挑上一百多斤的东西飞跑呢!

这一带山土肥沃,空气湿润,适宜杉树生长,树苗栽下后大约二十多年就可砍伐一次。树长得很密很直,树根与树梢的围径差度也小。山中又有河流、可以把木排直接放出来。据专家意见,这是很好的林区。

爬到岭背上,雾气忽然大起来,下看来时的道路,早已消失在一片空蒙里;就是我们几个人,相隔只有七八步,看过去也是模糊的。大家紧紧跟着谢同志走,忽然眼前出现一簇竹林,和几丛茶树,绕过竹林,走进一座杉木栅栏,就是屋背冲的盘家了。在门口碰到几个孩子,不论大小,每人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。跟着大人也出来了,在谢同志的介绍下,我们受到了屋主人的欢迎。

这是一幢朝南的一字三间的新盖房子,杉木皮盖的屋顶,门窗墙壁,也一律用杉木做成,刨光的木板上泛出黄亮的光泽。靠着东西两间的山墙,每边又搭了一间棚子,使整个房子成了五开间的格式。堂屋在正中,约有一丈多见方,进门迎面是供祖先的神龛,墙壁上挂满了红色的对联,是房子落成时亲友们送的。东西二间的前后檐部分住人。西间有一道宽大的楼梯通到楼上,粮食和农具就放在那里。厨房和浴室在西边的棚子里,东边的棚子是牛栏、猪圈、鸡窝及厕所。这样的安排是很经济而实用的。

我们和主人坐下扯起家常来。他们都会讲“客话”(瑶胞称汉语为客话),口音接近西南官话,和我们交谈并没有什么困难。那位六十来岁的老先生叫盘盛朝,中年妇女是他的女儿,高高的个子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叫盘代清,是他的女婚,现任屋背冲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生产组组长。他们有三个孩子,全家一共六口人。原来瑶胞也有纳赘的风俗,男子在结婚后,便在女家住下来,成为一家人。

讲起他们的生活情况,老爷儿俩的话可就开了闸了。老先生说:“你看,这所新房子是1953年盖的,要不是解放,我们做梦也住不了新房呀!你知道,现在盖新房的不是我们一家,我们整个瑶山都翻身了!”老先生激动的心情,也表现在墙上的那副对联上,联上说:“好生活都蒙共产党所赐,今解放才得新楼房安居!”

盘代清接着说:“解放前,山地都是山主的。我们好不容易开了荒,插上了杉树签,受苦受累,盼着树长成后能分到几棵,可是没等成材,树苗就被逼卖出去,眼看着亲手栽的树长大了都归人家。解放后可好了,我们每人分到二十七两码子(木材的计算单位,每两码子等于2.5立方米木材),现在山跟树都是我们自己的,再也没有人剥削我们了。要不然,哪能盖新房呢?

“自从成立了高级合作社,我们每年做二百五十个劳动日,光工分就用不完,再加上早晚砍些柴卖,一挑就是一元五角钱,今年(1956) 谷子卖六元四一担,只要几挑柴就能换回一担谷子。所以现在我们瑶山里都能吃饱穿暖,孩子们也能上学了。”

女主人端出洗脸水请我们洗脸,搪瓷脸盆是新的,雪白的手巾,胰子盒里还放着香皂。过一阵,又请我们去洗澡。浴室是用杉木圈成的一个围子,西北角有一个大水桶,竹简引着山泉日夜往桶里流;东边有一座专烧洗澡水的灶头;中间放着浴桶,有半人多高,洗澡水冒着热气。我们在长沙时就听民族事务委员会的同志讲过,瑶胞请客人洗澡是表示亲热之意,客人一定得接受这种邀请,否则,就会被主人认为见外的。

天还没有大黑,主人点亮了盖着白玻璃罩的大煤油灯,挂在堂屋中央,接着就摆出一席丰盛的晚餐;两大碗腊肉,一碗腊鸡,四碗豆腐,和一碗和着蒜泥的辣椒酱。豆腐边用油微微煎黄,蘸着辣椒酱吃,味道很美。每人面前还有一盅红芋酒,微苦,咽后却又回出甜味来,还带一些烤白薯的香味。白米饭,每碗盛得出尖。主人殷勤让客我们毫不拘束地大嚼了一顿。

饭后饮了主人自己焙的绿茶。江华的茶是有名的,味像龙井而还要猛一些。这时,屋背冲的几家邻舍都来了,堂屋里坐满了一圈人。他们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采访音乐的,很快就组织了一个精彩的晚会。盘盛朝的本家哥哥盘盛兴是这村的唢呐名手,几个小伙子,夹着锣鼓铙钹,随着他来了。他先给我们奏了几支瑶族唢呐曲,其中有火炽欢腾的《万马过桥》,抒情的《蜜蜂过岭)和(毛栗花》等。曲调和汉族的唢呐曲虽有相似之处,但还是有它自己的高亢开朗的风格。

大家越玩越高兴了。盘代清从箱子里取出传家的民族服装来给跳长鼓舞的人穿。瑶胞的民族服装可真好看呀!头帕、褂子、围裙和裤子是一套,在那深蓝色的粗布上用红绿白线绣着各种花纹,很美丽,也很谐调自然。长鼓舞是瑶胞在举行盛大仪典“盘王宴”时跳的舞,由四人或两人集体表演。舞者穿着美丽的服装,一手拿长鼓,—手打节拍,并做出盖顶、围肩、缠腰、绕膝种种舞姿。这时乐队奏起唢呐,敲着锣鼓,曲声、锣鼓声由徐而疾,舞蹈也跟着逐节发展;到达最高潮后,忽然又慢下来,终于回到了轻盈婆娑的步伐。这种有着悠久传统的民族舞蹈,充分表达了瑶胞热爱生活的快乐健康的感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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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世襄先生晚年骑车上街买菜(图片来源于网络)

长鼓舞罢,接着唱起《盘王歌)来,曼长而嘹亮的歌声,非常动人。我翻了一下《盘王宴歌书》,它是用瑶语和汉语夹杂写成的,虽不能完全看懂,但约略可知书中大意。开始是讲瑶族祖先的历史,记述他们如何与自然灾害作斗争;后面则是平时爱唱的山歌。我记出这样一首:“后生年少少年时,不作风流到几时?不信便看黄竹叶,落了何曾转杵(上)枝?”这首歌词难道不能和著名的古诗《金缕衣》——“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”媲美吗?

晚会进行到深夜才曲终人散。热情的主人把最好的两间卧室让我们住。新棉被,新褥子,初夏的山中夜晚,还是用得到的。这晚我睡得很香甜。

黎明的时候,山鸟叫醒了我,披衣走出房门,不禁大叫起来。看吧,面前是茫茫的云海,吞吐着无数峰峦,一阵山风吹过,白云飞来了,山峰露了面。又一会,忽又飘来一幅轻纱,缓缓地舒展、舒展,在山边边上绕了一个圈子,而后和山峰下升起来的云雾连成一片,整个山空,又给笼罩了起来。云雾的动荡使人觉得峰峦也在摇晃,一切都仿佛是幻景,然而却是大自然的真实。

由于山下还有采访任务,我们不能多留,这天就向主人告别。临行时送给孩子们一些糖果,并按当地规定交了粮票和膳费。主人怕下山路滑,砍了几根紫竹子送给我们做手杖,还一直送到山脊才分手。

(原载(旅行家)1957年第3期,入选作者自选集《锦灰堆》一书。图书由江华瑶族自治县野猪桥潇贺古道博物馆收藏提供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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